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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 翌,天色尚未大白,因昨暮雨还着的天,还没有放晴的迹象。

 东宫左殿,寝居内,贵为当朝太子的真夜皇子正在侍童的协助下更衣。

 这一是临朝

 与其他皇子身分职权不同,身为太子,平在学习储君课业以外,还必须每五天参与一国事的朝议,辅国参政。

 睡眼惺忪,任人穿戴朝服的他,边打着呵欠,边觑着纱帘外昏暗的天色。

 “带缘。”真夜因刚睡醒,声音还有些沙哑地唤了声正为他束发戴冠的小侍童。

 “殿下?”带缘先理好太子上朝礼装与朝冠,而后恭敬地立在一旁,等候主子进一步询问。

 停顿片刻,真夜方问:“龙英回来了么?”

 闻言,带缘一愣,直觉回道:“殿下昨不是才让龙护卫护送黄家公子返家?”只隔了一夜,主子不是忘又起了吧?

 “啊,是么?”真夜轻哂,低声喃喃:“才一夜啊…”不再提起这事,只稍扯了扯鬓间发绺,对带缘说:“弄松点,太紧了。”

 身量不够高的带缘连忙站上板凳,却只稍稍调整了真夜朝冠,并没有为他松绑束发。

 “劳烦殿下忍一忍,殿下发质细软,不束紧点,有些发会散落下来,看起来不够庄重,上回皇后娘娘见了,便代小的要谨慎点。”

 真夜觑他一眼,只淡声道:“弄松点。”

 见带缘出为难的神色,真夜徐声又道:“不弄松点,怕等会儿我忍不住,就动手全拆了。”

 带缘十分无奈,只得再为真夜调整束发。“殿下,这样可以了么?”

 “再松点。”

 “再松就束不住了。”太子殿下的头发真的细软如孩童的啊。

 所以才不爱束发,头皮会扯疼哪。真夜微抿了抿“可以了。”

 这“可以”的接受程度,已经使他的朝冠不那么端正,部分发丝溜出冠弁,使一个应该肃穆庄重的储君,看起来多了份玩世。

 若非天朝皇子正规礼装以玄为基,稍稍压制了太子那浑然天成的风气韵,只要再摇把扇,就可媲美京城街市上那些寻冶游的纨絝子弟了。可惜这主子生在皇家,不是寻常百姓,这辈子要想做个风公子,怕是有些难。

 “我的扇呢?”真夜突然又问。

 带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,提醒道:“殿下不是已经把随身玉扇送人了?”

 真夜又是一笑。“再随便拿把扇过来。”反正他扇子真的多到用不完。

 带缘满脸为难。“可殿下,今天是临朝呢。”

 虽然摺扇自海外引进民间一段时间了,但当今帝王对于这种外国来的商品并不是很喜爱,甚至有一点反感,因此官员们一般在上朝时,是不会带扇子在身上的。

 只不知为何,有些官员每回送礼来总少不了一把扇子,使得东宫里的扇子多到几乎可以开爿扇子店铺了。每回殿下见了那些礼品,却只是笑笑地要他收下,还说人家好意,不收下,心里过意不去。

 真夜觑了小侍童一眼。

 “带缘,以往陪我入宫,都只在奉天殿外候着的吧,也难怪会不知如今朝中官员以争相带扇,我这『玉扇』太子若不带把扇在身边,是会被人调侃的。快去取扇。”

 “是。”带缘赶忙去邻室取扇,忍不住边想:这世道未免变得太快了吧!明明四天前,还听说有位带了扇入宫的官员被训斥了一顿的呀。

 王宫里,平时朝臣与君王议政,皆在奉天殿。

 殿旁徒步可及,有待漏院,供官员们在此稍事休憩,等待五更天时的早朝。

 五更未到,三省六部的官员,已经在待漏院中等候;五更前一刻钟时,官员们纷纷转往左近的奉天殿走去,正好遇上了乘轿而来的东宫太子,部分官员不多瞧了几眼。

 太子贵为储君,不须在待漏院中等候上朝,临朝时,都是直接乘轿进宫。

 轿才停妥,走在轿旁的侍童低声唤道:“殿下,已到殿前了,请下轿。”

 半晌,轿中并未传出回应。

 辟员们见那侍童又唤:“殿下,请下轿。”

 轿中阒然无声。

 越来越多的官员瞧见这一幕,纷纷停步观望。

 察觉到官员们的目光往这方向投来,带缘有些紧张地想:主子该不会遁地溜掉了吧?可方才这轿子也没一刻停下呀。

 情急之下,他微掀起轿帘,往内偷觑。

 天色尚暗,在周围宫灯照明下,见太子还好端端在里头,只是头往右侧肩歪了一边,貌似了无生息。

 带缘愕然一惊,若非声哽喉间,登时就要喊出:“太子遇刺了!”

 不然怎么一动也不?!

 心里才慌张地想着,却见真夜微掀眼皮,歪斜的头颈慢慢扶正过来,见带缘一张圆脸探进轿帘里,满是惧意,他眨了眨眼,直觉一笑。

 同沐?

 见少年一脸为难,太子体贴地劝解:“我知道出身官家,黄翰林在朝中极得礼遇,令堂又是名门之后,传闻也是一位才女,身为长子,想来惯受宠爱,要来服侍我做这些卑微的仆从之事,是委屈了。但我毕竟是个太子,倘若连沐浴、更衣、束发这些琐事,都样样自己来的话,说好听些,是事能躬亲,没有娇气;说实在些,却是抢了仆从们饭碗。身为东宫之主,我自不能让底下人无事可做,久而久之,养成了一副娇生惯养的脾,这点,还要请多担待。”

 “殿下误会了,梨江并非不愿服侍殿下,只是——”

 “只是如何?”很好奇的看着少年,一脸愿闻其详之貌。

 “只是家训严谨,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必须自珍自重,不可与人同浴,也不可与人袒身相对,以免有辱斯文。”

 太子眼底闪过一丝好奇。“是谁如此教导的?”

 “家母出身兰陵,毕生端礼,梨江自小受家风影响,不必人特别教导。”

 “兰陵…难道令堂本姓汴梁?”天朝女子出嫁后,往往改从夫姓,因此一般女子在家谱中是见不到本来姓氏的。

 早些听闻黄翰林的夫人是南方人,也有才女之名,却没仔细打听过黄夫人的出身,以为只是寻常世族之女,没想到竟有可能是前朝礼学世家、那世居兰陵的汴梁后裔!

 也该怪天朝婚娶嫁制,民间女子一旦择订婚配,就必须抛弃本姓,改从夫姓,好在死后魂灵能顺利进入夫家宗祠,得到祭祀,因此他没料到…

 再看看少年进退有度的举止,想来,小梨子在他面前能这样不卑不亢,却又不至于失了该有的礼数,或许即是家学渊源?

 听见太子说出”汴梁“俩字,黄梨江诧异的看着太子,反问:“殿下知道兰陵汴梁?”

 “唔,似曾听人说过。”太子含糊地说。

 “这姓氏并没有录写在《国朝千家姓氏谱》当中,殿下怎会知道这个古姓?”除非是阅书无数,有不凡见识的人,才可能知道这个姓氏的来历…但,太子却说他“似曾听过”,这有些古怪。

 少年质疑的眼神,让太子不一笑。

 “知道世有『汴梁』,很不寻常吗?小梨子不也知道这个姓氏,不然怎么一听我说起,就有如此大的反应?”

 “我从小喜欢翻读古史,自然是知道的。”他谨慎的回答。

 “也对,黄翰林在朝中任官,又入过太学,要取得古史一读,不是难事。”

 汴梁一氏行事低调,在改朝换代之际,曾被天朝的开国君王聘入朝,借重汴梁在礼学上的长才,重新制订新朝纲的规仪;但身为前朝遗民的汴梁氏却以国破为由,拒绝入朝,从此隐在民间,不知作何生计,迄今数百年来,渐渐地,便鲜少被世人提起。

 见黄梨江回答的保守,但若非与汴梁氏颇有渊源,应该不可能对这个早已湮没在数百年历史洪中的古老姓氏有所认识。

 起码,他所认识的人中就鲜少知道汴梁氏的存在。一来,是因为早已与朝廷权利的更迭无关;再者,是因为天朝开国已久,人事变动太大,许多事早已物换星移了。

 这小梨子以为自己已将诧异掩饰得很好,殊不知他的表情根本藏不住心事。当他口而出“汴梁”俩字时,小梨子脸上的惊愕可是很明显的。

 虽是聪敏过人的神童,但毕竟太年轻,还不够世故,这样的他,一旦随他入了宫廷,只怕无法自保。

 所以,回到眼前来,有可能么?一个活生生的汴梁氏就站在他眼前?

 倘若前朝国史记载无误,汴梁一姓,传女不传男…

 再不然,就是经过了数百年,有些事多少产生了一些改变。

 唉,才想好好逗逗小梨子呢,瞧他戒慎的…

 “所以呢,令堂究竟姓不姓汴梁呢?”虽然知道不该究问底,但他实在好奇。

 “…我只知道,家母姓黄。”天朝女子出嫁后,一律改从夫姓。

 “好吧,”太子微微一笑,不再追问,该接续先前的话题道:“总而言之,出了方才所说的以外,其他事情,对来说,应是不难…”

 顿了顿,太子微噙着嘴角,又说:“比方说,出了每五天一次的上朝之外,我不早起读书,并非生怠惰,而是因为我一向有头晕的毛病,太早睡起,会一整天不舒服;平时师傅们教导的课业,有时若无法如期完成,可能邀请代笔,在文章上,我实在没有天分,但身为太子,又怎能承认自己能力不佳呢,应该也知道我父皇十分重视皇子们在文章上的才能,恰巧是五岁时便能对上御诗的神童…啊,如今已是个翩翩秀士了,想来偶尔有代我刀,也是为主尽忠的表现呢。”

 他一边说着,一边观察黄梨江的表情,只见少年神情凝重,双拳隐隐握起。可别做得太过分了。真夜提醒自己,随即莞尔一笑。

 “还有些琐碎的事,往后若遇到了再提醒吧。希望我能相处愉快——对了,小梨子,可知道我的字型大小?”

 “殿下尊号『明光』。”黄梨江回答。传闻是当今君王期勉太子贤明有德、辉若光而赐取的封号。

 天朝祖制,身上有天子血统的皇子皇女,没有姓氏,只有字型大小。可以说,他们以国为姓。但本朝皇子们的封号,却常常与本字意义相反。比如,七皇子号玹玉,玹玉有光彩夺目之意,但本字却是隐秀。其余皇子字型大小,也有雷同情况,不知道是否只是巧合,或是君王在取字赐号时,有意为之?倘若是,那么,“明光”的反义…

 太子不知何时已从榻上起身,静悄悄走近。“我字『真夜』”他说,“往后,私底下,可以这么叫我,比起明光这封号,我是比较喜欢这个字。”说着,他打开门,望着门外的侍童到:“好了,带缘,不用守着门口了,看来是我多虑,我看黄公子处变不惊,应该是不会逃走了。”

 带缘心想:多虑的,应该只有殿下吧!新侍读会不会逃走,那轮得到他一命小小侍童来心。

 偷偷看少年一眼,只见公子面色凝重,不知主子方才究竟对人家说了些什么,莫不是在调戏人家吧?瞧这玉胎似地美公子,一看就知道很符合主子偏好啊。往昔,入东宫来侍读的官家公子,通常呆不久…外人不明就里,以为侍读无能,才会频频换人,殊不知,太子中意的,宫里头的皇后娘娘往往不中意,儿娘娘中意的,太子若不中意,最终也会“因故”无法顺利留在东宫里。

 如今外头风声传的沸沸扬扬,传说新侍读黄梨江可是太子和皇后双双中意的。太子还亲自赠了玉扇。

 东宫仆从上下,听说了这位神童公子的来历,可都是非常期待呢!

 或许他能打破过去那些侍读不曾留在东宫;里超过半年的记录,就这么一路陪侍着太子,无风无到尽头吧。

 “叫做带缘?”侍读公子忽问。

 带缘猛然醒神过来,眨了眨圆眼。咦了声。

 “殿下平时除了临朝以外,都晏起么?”

 “咦?”这么突然这么问?带缘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
 “殿下平时也准们喊他『真夜』么?”

 “咦?”直呼殿下名讳?谁有这么大的胆子!

 “殿下早起会头晕,显然是有头疾,难道不曾让太医诊治过?”

 “咦?”殿下有头疾?没听说过呀!

 “平时服侍殿下起居,偶尔也会与殿下同息、同寝、同浴没么?”

 “咦?”殿下平时最不爱人扰他清眠,谁敢和殿下同息、同寝啊?至于同浴…假如帮殿下张罗澡沐工作,也算是同浴的话…

 带缘一连串的反应不及,总算让黄梨江稍稍定了定心。想来,方才太子说的那些事情全是诳人的,他不是真的需要与太子同息、同寝,更不用说还得同浴了;而那些晏起、要人捉刀代笔的话,说不定也只是在捉弄他了。

 正当黄梨江快要从带缘身上问出真相之际,真夜轻笑提点:“呵,带缘,犯傻啦,黄公子问话,怎么都答不出来呢?”

 “呃?”带缘再度傻住。不然请问殿下,他该怎么回答才好?

 “我看是没吃,脑袋糊涂了。去吩咐膳房将早膳送到寝殿来,把的事情做好了,自个儿去填肚子吧。”

 “是。”带缘终于反应过来,接受了真夜的暗示,赶紧飞快的退下。

 见小侍童接到暗示,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,黄梨江缓缓转过身看着真夜,微启轻轻抿着的,道:“殿下。”

 “真夜。”他微微一笑,总觉得,违逆这少年的心意,颇有乐趣。

 “殿下。”他再次强调俩人之间的主从关系,希望身为主子的人,就该像个主子。这回真夜没在试图更正,只微微一笑,眼中有些许兴奋与期待。

 “殿下方才对我说了很多『体己话』,梨江感激在心,所以想,既然要当殿下的侍读,或许也该对殿下说些心中的『体己话』。”

 “真夜愿闻其详。”他眼神炯炯有光。

 “其一,梨江不替人捉刀,即使是为殿下也一样。”他是来当侍读的,可不是来为人代笔写文章的。

 “嗯。还有么?”真夜兴致的瞅着他的美少年。

 “其二,梨江不与人同沐,不管是谁要求,都不。”眼中出“士可杀,不可辱”决心。

 “真可惜。”他真心叹道。

 “其三,家母嘱我入宫后,若遇殿下,务必对殿下说一句话。”

 “请说。”

 “俩个换一个,是殿下赚到了,这买卖不划算。”

 “哈哈哈!”真夜爆出笑声。“我确实打着如意算盘,令堂好眼色。”笑着,他瞅着少年,仿佛终于下定决心的说:“小梨子,留下来,别走了。”

 黄梨江微微一怔,觉得这话儿听来耳,似是他第三次对他这么说了。可他不懂,真夜身为太子,想要什么就有什么,哪里需要这样苦心祈求呢?他毕竟是这个国家仅次于帝后以外,身份最尊贵

 的人啊。可为何,听他这样微微笑说时,他会觉得有一点难过?

 “我还有个『其四』没讲呢。”黄梨江定了定神,说道。

 “哦?”

 “其四,梨江是那种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,就一定会把事情做到好的人。请殿下别坏了我这原则。当然,我也会尽力当好殿下的侍读。”

 真夜止住边的笑意,眼底逐渐染上一层暖

 尽管告诉自己,不能对他人存有不切实际的期待,才不会有太大的失望,可为何当眼前这个少年如此正直又如此信誓旦旦的道出原则时,他仍几乎抑不住内心泛起的阵阵的

 明知道留他在身边,只会误了彼此,最好是快快放他离去;但每当着心念才起,却又…如此放不开。

 短暂沉默后,真夜轻声回应:“我很期待。”  m.3MAo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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