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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 豌豆花没再去上学,并不是鲁森尧的问题,而是豌豆花自己不去了。她所接受的教育,收的知识,已足够让她了解"羞"这两个字。自小命运多乖,她早就学会逆来顺受。

 但是,这一次,她那生而具有的尊严,和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自傲,某种冰清玉洁的自爱,一个晚上就被摧毁殆尽。

 她还没有成到可以很理性的分析自己,也没成到去找条路逃离自己的噩运。她常在报纸上看到"小养女离家出走"之类的新闻,她却不知道自己如果出走,茫茫人海能走到何处去?不,她从未想过出走,她早就习惯于去接受命运。

 而且,她越来越相信,自己是生来的"克星",克父克母克弟妹亲人,如今,该轮到克自己了。

 自从被玷污后,豌豆花有好几天不能下

 鲁森尧在酒醒后,发现自己做的好事,也曾有过一刹那间的"天良发现"。他出去给豌豆花买了件花衣裳(用豌豆花卖奖券赚的钱),又买了些面包蛋糕等的食物给她吃。但,她把食物放在一边,也无视于那件新衣,只是恹恹的躺着。她厌恶自己,轻蔑自己,恨自己,觉得自己肮脏而污秽…她什么都不想,只是奇怪父母为什么不把她接了去,难道她在人间受的劫难还没有满?还是她不配进天堂?是的,在经过这件事后,她是不配进天堂了!她深信自己如果死了,是会下地狱的。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女孩,竟满脑子死亡,竟不知"生"的乐趣,那就是当时的豌豆花了。

 躺了几天后,鲁森尧的火气又发作了,原形又毕了。他把豌豆花从上拎起来,把面包摔在她怀里,大吼大叫的说:“你躺在那儿装什么蒜?你存心想赖在上不工作是不是?你再不给我起,我拿刀子划了你的脸!"说着,他真的去找刀子。

 豌豆花知道他说做就做的,她爬下了,胡乱咀嚼着那干干的面包,然后,去厨房把自己彻彻底底的清洗过。鲁森尧依然在外屋里咆哮:“别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小姐!你妈偷了汉子生下你来!你打娘胎里就带着罪恶!你惑我!你这个小妖!你生下来就是个小妖!"他越骂越有劲,这些话一出口,他才觉得这些话明明就是"天理"。他,四十来岁的人了,怎么会对个小女孩下手?只因为她是个小妖,小妖施起法术来,连唐三藏都要闭目念佛。这一想,他的"犯罪感”完全消失无踪,而豌豆花又"罪加一等"。

 “你少装出委屈样子来,你这个小‮子婊‬,你心里大概还高兴得很呢!我告诉你!这件事你给我闭起嘴来少说话!如果说出去,我就告诉你老师,是你光了惑我!是你!是你!是你…”豌豆花逃出了那间小屋,开始去卖奖券。学校,她是根本不敢回学校了。

 鲁森尧第二个月就带着豌豆花搬了家,他心中多少有些忌讳,左右邻居对他们已经知道得太清楚了。接连三个月,他连换了三个地方,最后,搬到松山区的一堆木造房子里,这儿的房租更便宜,他干脆把奖券和香烟摊放在房门口卖,有豌豆花守着摊子,生意居然不错。

 豌豆花已经跌进了地狱的最底层。

 以前卖奖券,还可以逃开鲁森尧,现在,奖券摊就放在家门口,她连逃都无处可逃。好在,鲁森尧嗜酒成,居然和巷口一个糟老头了朋友,那糟老头姓曹,因为实在穿得拖泥带水,整天没有清醒的时候,大家就叫他糟老头。糟老头跟儿子媳妇一起住,已经七十几岁了,儿媳妇不许他在家里酗酒,他就在巷子里的小饭店里酗酒。鲁森尧也常去小饭店,两人就经常在饭店里喝到"不醉无归"。鲁森尧醉了还知道回家,糟老头每次都得被他儿子来扛回去。那糟老头也爱唱平剧,偶尔来豌豆花家喝酒,常和鲁森尧一人一句的胡乱对唱着,唱的无非是些"英雄落难"的玩意儿,然后糟老头就骂儿子儿媳妇不孝,鲁森尧就骂豌豆花克父克母克亲人。

 在这几个月里,豌豆花和鲁森尧间的"敌对",已越来越尖锐。任何坏事情,如果顺利的有了第一次,就很难逃过第二次。鲁森尧自从强暴了豌豆花以后,食髓知味,没多久,就又如法炮制,把她五花大绑的来了第二次。然后,他懒得绑她了,只要兽一发作,就给她几耳光,命令她顺从。豌豆花是死也不"从"的。于是,挨打又成了家常便饭,每次,豌豆花都被打得无力还手后,再让他达到目的。真的,她认为自己已经跌进地狱的底层了。

 她变得非常沉默了。常常整天都不开口,也不笑,她原是朵含苞待放的花,如今,却以惊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。她瘦了,脸颊整个削了进去,下巴尖尖的,大眼睛深幽幽的,带着早的忧郁。常常坐在奖券摊前,痴痴的看着街道,看着过往的车辆行人,看着会笑会闹的孩子,怀疑着自己是人是鬼是扫把星还是妖

 秋天的时候,有一只了路、饿坏了的小狈爬到豌豆花脚下瘫住了。豌豆花注视着它,那小狈睁着对乌溜滚圆的眼睛,对豌豆花哀哀无告的、祈求的凝视着。这又唤醒了豌豆花血里那种温柔的母,她马上去弄了碗剩菜剩饭来,那狗儿狼虎咽的吃了个干干净净。从此,这只小狈就不肯走了。豌豆花那么寂寞,那么孤独,她悄悄的收养了小狈,给它取了个名字,叫"小"。

 “小"是只长小种狗和土狗的混血种,有长而微卷的,洗干净之后,居然是纯白和金黄杂的。两个耳朵是金黄,背脊上有一块金黄,其余都是白色。颜色分配得很平均,因此,是相当"漂亮"的。

 豌豆花忽然从没有爱的世界里苏醒了,她又懂得爱了,她又会笑了,她又会说了。都是对小笑,对小说。她拿着自己的梳子,细心的梳着小的长,还用线把那遮着它眼睛的扎起来,喊它:“小心肝,小宝贝,小,小东西,小美丽,小骄傲,小可爱,小漂亮,小痹乖…”

 一切她想得出来的美好名称,她都用在小身上。她也会对着小说悄悄话了:“小,如果有个仙女,给我们三个愿望,我们要什么?”

 她摸摸小的黑鼻头,警告的说:“当然,你绝对不可以要香肠,那太傻了!"她侧着头想了想。"我会要爸爸和玉兰妈妈复活,"她对自己的生母,实在连概念都没有,她只记得玉兰。"我会要恢复山上的生活,当然有光宗光美。“对她而言,山上的童年就是天堂了。"我还要…哎呀,"她紧张起来,三个愿望已经说掉两个了。"和我的小永不分离,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!"说完了三个愿望,她笑了。小感染了她的喜悦,汪汪叫着,扑在她肩头,用舌头她的面颊和下巴。她多开心呀!把小的脖子紧紧抱着,把面颊埋在它脖子上的长里。她静了片刻,又不悲从中来。"小,"她低语:“我什么都没有!我只有你,只有你。”

 鲁森尧冷眼旁观着豌豆花和小间的友谊,他不表示什么。可是,小只要不小心挨近了他,他准会一脚对它踢过去,踢得小"嗷嗷嗷"的哀鸣不止,每当这时候,豌豆花就觉得比踢自己一脚还心痛。于是,鲁森尧借机对豌豆花说:“你一切听我的话就没事,要你做什么,你就做什么,如果你不听话,我就把小杀了下酒吃!香大补,我看小越来越胖,吃起来一定美味无比!”

 这把豌豆花吓坏了。她知道鲁森尧确实吃狗,每年冬天,他都会不知从哪儿弄回几条野狗,煮了配酒吃。这个"威胁",比体上任何惩罚都有用,豌豆花再也不敢反抗鲁森尧了。不论什么凌辱,她都承受着。即使如此,鲁森尧那馋涎滴的眼光,仍然常常溜到小身上去。于是,豌豆花从不敢让小离开她的视线,私下里,她对着小的耳朵,警告了千遍万遍:“小,你记着记着,千万要躲开他啊!”小也是只机灵的狗,它早就发现鲁森尧的脚边绝非安乐地。事实上,它一直躲着鲁森尧。但,它只是一只狗,一只忠心的、热爱着主人的狗,它对豌豆花,已变得寸步不离,同时,懂得分担豌豆花的喜怒哀乐了。它并不知道,这种"忠实“会给它带来灾难。

 事情发生的那一夜,时间并不太晚,大约只有九点多钟。

 鲁森尧又喝得半醉,和糟老头在小饭馆分手,他回到家里。

 豌豆花已经睡了,最近,她一直昏昏睡。鲁森尧推开她的房门,发现她蜷缩在上,白皙的面颊靠在枕上,乌黑的头发半掩着脸儿,身子拥紧了棉被…那是冬天了,天气相当冷。鲁森尧走过去,斜睨着她的睡态。在前,小开始竖起来,喉咙里呜呜作声。

 豌豆花马上醒了,睁开眼睛,一眼看到鲁森尧那向她近的脸孔,她就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了。但,那天她很不舒服,白天在门口卖奖券,吹了太多冷风,她已经感冒了。鲁森尧那带着酒味的脸孔向她一近,她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嫌恶,本能的,她一翻身就躲了开去。这使他大怒如狂了。他伸手把她拉了过来,怒吼着说:“你要死!躲什么躲?"说着,就用手背甩了她一耳光!

 “掉衣服!快!”

 “不!"她不知怎的反抗起来。"不要!不要!我生病了…”

 “你生病了?你还要死了呢!…"鲁森尧开始去扯她的衣服,因为是冬天,被又很薄,她穿了件棉袄睡,一时间,他竟扯不下来,这使他更加怒火中烧:“你呀!呀!"他叫着:“小‮子婊‬!你快…”

 “不!"豌豆花赤脚跳下了,想往门外跑。

 “站住!"鲁森尧伸手就扯住她的手腕,把她的手腕往背后用力扭转,疼痛使豌豆花忍不住叫了起来。这一叫,使那早已浑身备战的小完全惊动了。它飞快的跃起身来,狂吠一声,张开嘴,死命咬住鲁森尧脚踝上。鲁森尧大痛又大惊,松开了豌豆花,豌豆花逃向卧房门口,嘴里尖叫着:“小!快跑!小,快跑!”

 小不跑,它咬住它的敌人,就是不松口,它完全忘记,它只是只体型很小的混种狗,并没有"真材实料",更没有打斗经验。鲁森尧被豌豆花一叫,酒也醒了大半。这下子,他的怒火把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,他弯下身子,用双手叉住了小的脖子,轻易的就把那只小狈拎了起来。豌豆花心惊跳,开始尖声求饶:“放了它,我依你!我什么都依你!”

 太迟了。鲁森尧已把小用力砸向水泥墙上,小的脑袋"咚"的一声,正正的撞在墙上面,身子就直直的落了下来。鲁森尧不放过它,追过去,他用穿着大木屐的脚对着小的脑袋,一脚,又一脚,一脚,又一脚的跺下去。豌豆花扑过来,开始尖叫:“你杀了它了!你杀了它了!你杀了它了…”

 地上,小的嘴张着,血了一地,眼睛凸着,已断了气。豌豆花俯身看了看,知道什么都晚了,知道小死了。这一下,积在她内心中所有的悲愤全在一刹那间爆发,她忘了对他的恐惧,忘了一向的逆来顺受,忘了自己斗不过他,忘了一切的一切。她疯狂般的扑向他,伸手对他的脸孔狠狠一抓,哭着尖叫:“你是凶手!你杀了它!你是凶手!你杀了它!你这个魔鬼!魔鬼!魔鬼…”

 她一面尖叫,一面展开了她这一生都未曾有过的反抗,她又抓又咬又踢又踹,完全丧失了理智。鲁森尧试着去制伏她,嘴里喊着:“你疯了!你疯了!你疯了!”

 豌豆花是真的疯了。她不顾一切的咬住鲁森尧的手指,鲁森尧又惊又怒,故技重施,他抓住了她的头发,把她拖向边,可是,豌豆花似乎预备拚命了,她的手伸向他的脸,直对他的眼睛挖去。鲁森尧差点被她伤到,他一偏身子躲过,脸上已热辣辣的一阵刺痛。他相信脸上留下指痕了,这使他惊觉到,面前不再是个"孩子“,而是个危险的、发了疯的小女人。他不想跟她斗了,摔开她,他奔出了她的卧房,谁知道,豌豆花却继续喊着:“魔鬼!魔鬼!魔鬼…”

 一面继续对他冲过来。他奔进了厨房,厨房内,煤球的火还燃着。(那时一般穷人家都用煤球,煤球上有孔,两个煤球接起来,炉火可终夜不熄灭。)他眼看豌豆花如疯子般对他扑来,他竟随手抓了一卷起火用的报纸,伸进炉火里去点燃,嘴里威胁着:“你再过来,我就烧死你!”

 豌豆花根本没有理智了,多年来压抑在心头的辱、愤怒、悲痛、委屈、恐惧…全因小的被杀而爆发了。她恨透了面前这个人!恨死了面前这个人!恨不得杀了他!恨不得咬死他!她根本听不到鲁森尧在吼些什么,根本看不到那燃烧着的报纸卷,她只是不顾一切的扑上前去,嘴里不停的尖声大叫:“魔鬼!魔鬼!魔鬼…”

 鲁森尧眼看她伸着手冲过来,眼光发直,里面燃着疯狂的、仇恨的怒火。他大惊,马上用烧着的报纸去烧她的头发,哪里也大叫着:“你存心要找死!你存心要找死!”

 火焰卷住了豌豆花的头发,立即,那长发开始发出一串细小的噼里啪啦声,就往上一路卷曲着绕过去。豌豆花闻到了那股强烈的头发烧焦味,同时,感到那热烘烘的火焰在炙烤着她后颈的肌肤,烧灼的痛楚使她惊跳…她有些醒觉了,顿时,觉得肩上那件棉袄也发起烫来,并延伸到袖管里去。而头顶上,头发更加迅速的在烧焦,在卷曲,在灼热。她终于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,冲出了厨房,带着满身的浓烟和烧着的长发,奔向那灯火依然明亮的街头…  M.3maO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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