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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
 明如霜,夜凉如水,一阵天籁般的箫管之声在小池边呜咽传送,音韵袅弱,如泣如诉。

 蓦然,箫声断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搜肝抖肺的剧烈咳嗽,痛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刺耳。

 “唉,畹儿,不是叫你晚上别跑出来的吗?你就是不听话,还坐在这水边吹风受凉的。糟蹋身体也不是这种糟蹋法呀!”

 咳嗽之声引出了屋内一个年约三十开外的美貌妇人,她手中拿着一件石榴红杭绸长袄,唠唠叨叨地向那位坐在池边吹箫的美人走近。

 “姐姐…”

 “快披上这件长袄。”美貌妇人将长袄披在那个美人纤瘦的身子上。“咱们回屋里吧,这外头夜凉风大,你的身子单弱,万一着了风就不得了了。”

 “不妨事的,姐姐。我想看看这月亮。”美人说着,抬头仰望天上那轮冰盘似的圆月。皎洁的清辉洒落在她的脸上,白玉似的面容有一种惨淡的哀愁。

 “真是,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?”妇人嘴上虽这么说,却还是舍不得违逆这宝贝妹妹的意思,便索坐下来陪她。

 “姐姐,你还不睡,姐夫不会介意吗?夜已经很深了。”

 “他敢介意?又不是不想活了。不要管他,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你。”妇人语含深意地说。

 “我没怎样,姐姐。”美人刻意回避妇人的目光。

 “没怎样?你想骗谁呢?如果你真的没怎样,怎会突然想要跑来我这里住?爹又是那样三番二次地叮嘱我,一定要把你看好,要好好地照顾你…”

 “那是爹太多心了,姐姐。而我之所以会突然跑来这里,也是为了躲避爹和娘莫名其妙的关心…”

 楚畹离开靖王府之后,因为舅父纳兰则英因交通外官一案被放,她在一目无亲,只得藉助于聿颖贝勒回到苏州。

 而回家之后,家人不断地问她在京城的种种,她为了隐藏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,只得藉散心之由,逃到西湖经营酒楼的江姐姐处。

 过去的一切,她真的不愿再提起…

 “你认为那是‘莫名其妙’吗?何必再自欺欺人?我们都看得出来,自你从京城回来之后,整个人都变了样,你叫我们怎能不担心你在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

 “姐姐,别再说了…”

 “你来到我这里三个多月了,我什么都不曾问过你。那不是我不想问,而是我希望让你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,想开了再告诉我们。可是你至今仍是绝口不提,我不得不怀疑,在你身上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严重的大事,竟让你选择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?”

 在她的印象中,六妹畹儿的个性温婉娴静、柔弱乖巧,虽然素不多言,但不是心中藏得住话的人,如今却变得这般缄默沉静,令人不得不担忧。

 “没有的事,姐姐想太多了。”对不起了,姐姐,她并非故意要骗她,只是…有些事,她已经不想再说。

 自从回到家之后,家人的目光和话题总是绕在她身上打转,她明白,家人是真心关怀她;但他们却不知道,如果可以的话,她甚至想一死了之,将那段伤她极深不堪过往随她一起埋葬掉…这样心如死灰的她,已没有余力去面对旁人的关怀。

 楚江沉默地看着她,总觉得她真的变得好多,秀婉的眉间似乎凝着一段化不开的深愁,清丽的脸庞笼罩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哀伤。

 从畹儿的神情,她很轻易地看出她的愁伤,甚至还能感受到她那似乎在暗处哀泣的灵魂,但却始终无法猜透,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?

 但可以确定的是,在北京的那段期间,她铁定受了不少苦;也许还受过什么打击…可怜的六妹,真是难为她了…

 “算了,你不想说也没关系,只要你现在没事就好了。”楚江叹了一口气,看她那个样子,实在不忍心再追问。“不过,如果有一天你想开了,一定要告诉姐姐,好吗?”

 楚畹淡然一笑,微微点头。

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。她已经在别人面前闹过那么多笑话,又何必再将自己可笑的往事搬出来丢人现眼?她是很傻没错,但在北京那几个月,她也已经傻够了…

 “夜深了,该歇着了,回房吧。”楚江抬头看看时候,这才发觉月已中天。

 “姐姐明还要起早,姐姐先回房吧。我想一个人再坐一会儿。”

 “这…”

 “没关系的,姐姐放心去睡吧!”

 “那好吧,我就先去睡了,你也早些回房歇着,知道吗?”

 “嗯。”

 楚江离开之后,楚畹一个人静坐在池畔,状若出神。许久之后,她蓦然叹了一口气,抬头望月。

 “蟾光愁今夕,帝京…夜如何?…”她的思念在夜风中飘

 夜已三更,聿亘依旧在书房中处理公文。案上烛火微弱地跳着,火光映照在他清瞿的俊容上,疲惫的感觉格外深刻。

 他已经许久不曾好好休息,并不是堆积如山的案牍令他疲困,而是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找一个人,却从来没有消息,他的心累了。

 自从楚畹留书出走,他不停地在寻找她的踪迹。他相信凭她一个怯懦的小女子绝对无法走得太远,寻回她是迟早之事。但日子一天、二天过去了,她就像失踪了一般,任他翻遍了北京城,她的行踪依旧杳如黄鹤。

 遍寻不着之后,他不得不疑心是否疑额私下藏匿她?他甚至暗遣密探彻查聿颖府中,结果是最后一个希望也落空了。

 经过三个多月的搜寻,他的心绪在哀伤、悔恨、焦急、失望之中不断煎熬。虽然至今他仍不放弃寻找的行动,但他真的累了。

 她到底上哪儿去了?没有旁人的援助,她是绝对不可能离开北京城的;但他在城中搜索了将近四个月,却丝毫没有发现她的音讯,她到底在哪里?凭空消失了似的,她是遇上不测,抑或真的离开了北京城?

 最近他的脑中不断地兜转着这些念头,即使是在处理公务的时候,依然抛不开这一腔愁绪;这三个多月来,她的容颜总是如影随形地浮现在他心头,叫他不得不为她担忧。

 他很想她,他真的很想她…就是对她的这份思念一直支撑他寻找她的执着,所以尽管三个多月来他不断地失望,但却从不绝望,他发誓不找到她绝不罢休,但…

 她究竟在哪里呢?

 蜡炬已尽,烛火灭了,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。聿亘缓缓放下手中的文件,起身走到屋外。

 屋外月明如素,他斜倚栏杆抬首观月,蟾光下的俊颜一脸深思。

 妾心藕中丝,虽断犹牵连…只要能找到她,他绝对可以将她带回来,问题是…今夜他心中所思的人儿,在何处望月呢?

 …也许他该下一趟苏州,就算不太可能,他仍须一试。

 “怎么会有这等事?我的天啊…”

 晚膳后,楚江回到卧房中折阅今父亲自苏州寄来的家书,看完之后她一脸惊异,不住地啧啧称奇。

 “怎么了,小江儿?”她的丈夫李樵见状,连忙好奇地凑过去。

 “你看看爹今天寄来的信。”

 李樵接过信来一看,同样吃惊异常。“居然有这种事!”

 “不过,说也难怪…难怪畹儿她…唉。”楚江说到这里,不长叹一声。

 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
 “照爹的话行事罗!”

 “这样妥当吗?也不知道六妹她愿不愿意…”李樵面迟疑。

 “既然连爹都这样说,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。何况,这也是好事呀!”楚江点着头说道。

 “那倒是。”

 “啊,我真想不到畹儿会有这么一天!如果事情真的成功了,那该有多好啊…”楚江越想越高兴,脸上不闪烁着感动的光芒。

 “那也得看事情能不能我们所愿啊,你很有把握吗?”

 “这个嘛…畹儿向来足不出户,倒是有点麻烦…”楚江偏着头苦思,半晌后,她突然兴奋地拍掌。“有了,就这么办!”

 话声未落,她已飞也似地往楚畹的房间冲去。

 来到楚畹房外,她硬是下满腔的兴奋,竭力装出一副一如往常的表情,方才踏入楚畹的房里。

 “畹儿。”

 正坐在炕沿描花样子的楚畹一见到姐姐进来,立刻起身相。“姐姐,有什么事吗?”

 “畹儿,你后天初三有空闲吗?”楚江携着她的小手,一同在桌旁坐下。

 “当然有,姐姐想做什么?”

 “喔,是这样的,姐姐我曾在净慈寺许下愿心,最近是该去还愿了,无奈我近来不得闲儿,无法去得,所以想托你初三去替姐姐烧个香儿还愿,可好吗?”

 “好啊!”楚畹欣然答应。“我初三就去。”

 “那太好了,到时候我叫小桃儿陪你去。我听得人家说,现在这初时候,苏堤上有开得很好的桃花、杏花,桃红柳绿好不漂亮,你顺道儿去散散心也好。”楚江眉开眼笑地说道。

 “这也使得,只是姐姐真的不去吗?”

 “我店中太忙,真的不得闲。”楚江说着,脸上是一片隐藏不住的笑意,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。

 楚畹此时也发现了她的异状,不狐疑地看着她。“姐姐怎么了?好似很高兴的样子。”

 “哦?我有吗?”依然笑容满面。

 真的有点奇怪…算了,她也无心去猜测,楚畹如此想道。

 “对了,我听小桃儿说,今有爹的信来,爹在信中说些什么?爹和娘二位好吗?”

 “爹娘很好。”何只“好”而已,她想啊,现在他们二个简直好翻了!“信上没说什么,无非是叮嘱我要好生照顾你的一些话。”

 “喔。”

 姐妹俩又聊了一会儿,楚江方才回房去。

 以后她们姐妹二人能再这样聚肩而谈的机会,可能也不多了…回房的路上,楚江不有些感叹。

 初三清晨,楚畹带着家婢小桃儿往西湖南边南屏山山麓上的净慈寺烧香。身上穿着姐姐特地为她准备的彩绣百蝶穿花杏子红云缎袄,及同绣花绫子裙,整个人显得比往常有生气得多。

 烧过香之后,时刻尚早,她有意四下走走,一览西湖驰名天下的山光水。因是暖花开时候,西湖游人多,她便刻意选择人迹罕至的僻静处走。

 她在一片野杏花林中漫步,这杏树虽然是野生野长,花摆小而淡,但锦簇似地漫开了一大片,倒也别有一番媚态。走在其间,缤纷的粉瓣飘落如雨,煞是醉人。

 正当她正陶醉在这一片天然美景之时,跟在她身后的小婢突然拉拉她的衣摆。

 “怎么了,小桃儿?”她停下脚步,回头询问。

 “六小姐,奴婢…奴婢想小解…”

 “唉呀,可这附近并没有人家的房舍,该怎么办?”

 “不打紧的,奴婢到那边的树丛后就可以了。”小桃儿指指不远处的一片矮树丛。

 “这样好吗?”楚畹吃惊地以扇掩口。

 “行的,反正这儿又没有人。六小姐,请您在这里等候奴婢一下,奴婢马上来。”小桃儿说着说着就跑掉了。

 楚畹依言立在原地,但还是下意识地转身背对小桃儿的方向。

 等候了许久,杏花瓣都落了她一身,仍然不见小桃儿回来;她耐心等候,却还不免因担忧而有些心焦。

 又过了一会儿,身后总算有脚步声响起,她这才放心地回过身去。

 “小桃儿…”一见到来人,她的嗓子在惊诧中哽断地回过身去。

 不是小桃儿,是…聿亘!那个令她朝思暮想、夜夜惊梦的人…

 过人的震惊使她整个人如遭雷极般地怔住,手中扇子不觉落地。

 “见到我,你这么惊讶?”聿亘悠然自若地淡笑着,走近她,优雅地弯身拾起那把系着丁香蝴蝶结子缨络的紫纱团香扇。

 “你来西湖…玩赏吗?真巧…遇到你。”她力持镇定地打着招呼,以一个极为牵强的笑掩饰心中的惊慌和心虚。

 心虚?怪了,她在紧张、心虚些会什么?她并没有哪里亏欠他,不应该怕见到他的。她如此鼓励自己打起面对他的勇气,因为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巧遇,她不能再畏畏倪倪,任他瞧扁她;她一定要表现得沉稳、从容!

 聿亘没有理会她那破烂不堪的客套招呼法,将手中那把巧雅致的小纱扇递还给她。

 “喔,谢谢你…”她紧张地伸出手去接。

 就在她要碰到扇板的那一瞬间,聿亘放开扇子,反手摸住她玉似的小手,纱扇再次落地。

 “我是来找你的。”他正容沉稳地说。

 来找她!?…楚畹愣了一下,开始费地试图回自己的手。“离开王府的时候,我没有拿走任何不应该拿的东西…真的。你以前借我的披风,我也还你了,我没有欠你什么…”她直觉地拼命解释,以为他真的是来讨债的。

 “我知道。”他的表情沉静异常,一双深邃的眼眼却有灼烈的莫名情绪在蕴酿。趁着楚畹仍一脸呆愣的时候,他火速将她拉入怀中,紧紧锁住。“是我欠你太多。”

 从前她仍在王府的时候,他不是对她欺凌折辱,就是在她身上巧取豪夺他所想要的一切,他从不曾想过她的感受,而她也总是逆来顺来,没有抱怨过什么,所以他就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视为理所当然。直到她毅然离开他身边多他才恍然醒悟,一切并非如他所以为。

 她什么都不说,并不表示她什么都可以忍受;表面上,虽然她的是个温婉娴静而通达事理,但实际里,她也不过是个天真稚弱的小姑娘,如何可以若无其事地承受他的无情相对而毫不伤心?

 看到她所留下的书信,他心痛地了解到长久以来,她是如何地委屈求全——当初她有求于他,他视她为娼而百般糟蹋,她伤心,但还是欺骗自己那一切都是理所当然;后来他不想让她走,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对她付出丝毫情义,她仍然为他留下——自从和她相识之后,他让她受尽委屈,但她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…

 也许,她并非真的无怨无悔,只是如她所说——找不到一个可以放声痛哭的地方罢了…

 她离他而去之后,他悔恨不已。他不是懊悔当不该向聿颖说那些话让她听到,他只后悔从前不该那等轻忽她,做出种种违心的举动。她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里,每看一遍她的留书,他就不心痛一次;这才深刻明白他是真的爱她。

 已逝的往事他无法改变,他只能求在未来的岁月里,可以好好弥补他从前的愚昧,因此为了找回她,他不顾一切追下江南。

 他突如其来地拥抱令她更为怔仲。片刻后,她回过神来,不满面羞红地挣扎。“放开我!放开…”

 聿亘不将她的扭动当成一回事,反而更加搂紧她。“我不会再将你放开。”他把下颚轻靠在她绸缎似的云髻上,轻声低语。“跟我回去。”

 他那惑人心神的柔魅嗓音,在此际似乎对她失去效用。她不再像从前一般易于醉于他眩人的魅力,现在她一心只想挣脱他。

 “你在开什么玩笑?放开我…”她不停地挣扎着。从前聿亘的怀抱是她的梦想天堂,现在也是;但她很明白,这个天堂对她而言太过奢侈,不是她能够停留的地方,如果她再不知好歹地眷恋下去,只有掉入地狱的份。所以,她不得不离。“求求你,放开我…这样是…不合礼法…放开我…”

 “跟我回去。”他坚定地重复勾魂低语,加重手臂搂抱的力道。

 如果可以,干脆就这样抱回北京算。他绝对做得到,但,他不想再事事强迫她。

 几近蛮横的强劲力道让她无法挣扎,也不想再挣扎;她认命地松懈下来。

 “请告诉我,你到底想怎样,亲王大人?”她尽量问得客气,但她的声音却完全漏她的无奈和疲惫。

 他不喜欢她、弃她的身份,她识相地走人就是了,他还有什么看不顺眼的?难道真的要她傻傻地受骗三年,他才会高兴是吗?

 “我说过了,跟我回去,我要娶你。”

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诧,但随即转成莫可奈何的眼神。“你在打什么主意?又想骗我了,是不是?”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叹息声中有悲哀,有无奈。“整我很好玩吗?居然让你专程下江南来骗我…”

 “我没有骗你。我怎么会骗你呢?”他轻轻地抬起她的脸和他相对,一语双关地说道。

 望着他好半晌,不知怎的,她竟觉得他眼中的眼神真挚让人心悸,似乎在诉说些什么…她逃避似地别开脸。

 不管他的眼神代表什么意义,她不敢去幻想,也没有幻想的余地。

 “好吧,你没有骗我,是我自己骗自己。可以放开我了吗?”

 “我知道那一天你听到了我和聿颖的谈话。”他没有理由理会她,自顾自地说。

 楚畹垂下头,没有表示什么。

 “我是有骗人,但我骗的人是聿颖。那一天我所说的话,都是假的。”他不疾不徐地说,神情却认真无比。

 “怎么可能…”她诧异地抬头看他。“你没有理由这样做。”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。

 “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要娶你,所以不得不那样骗他。相信我。”

 为什么?她几乎口问出这句话,但她很快地想到他之所以不让聿颖知道的原因——

 “因为我出身低下,你怕丢脸,是不是?”她心灰意懒地说,角却有一抹了然的淡笑。“既是如此,你骗不骗他,又有什么差别呢?一样都是谎言。”他打从心里鄙视她,她又怎能奢望他说愿意娶她的话是真的?他本来就在蒙骗她。

 她的淡笑有一种冷意,冷得令他微微心寒。

 “不是那样。我之所以不愿让他知道,只是因为…我曾经以身份悬殊为藉口,不准他娶你。”他坦白地说出事实。

 “事实啊,你本来就是这么想。”她淡笑依然,只是冷意敛去,渐渐换成一种哀伤的意象。“其实,你不用向我解释这么多,有些事,我很早就有自知之明了。我也说过,我不是真的想嫁给你,我知道我不配…”

 “不是的,我…我…”她脸上凄然的神情令他心痛莫名,但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解释。沉默了许久,他叹了一口气。“曾经我也以为我是因为看不起你,才阻止他娶你为;可是后来我知道不是这样的,真的不是…我只是无法忍受你嫁为他人妇!”

 她愣愣地看着他,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。

 “也许我很久以前就爱上你了。”他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叹息,望着她的眼神却灼烈真诚。“我不希望你嫁给聿颖,我自私地想将你留在身边,所以我一直在你的身份地位上作文章,阻断聿颖娶你的念头。”

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,她几乎完全听不到,从方才到现在,她的思绪一直僵在聿亘的第一句话。

 他说什么?他爱她!?不会吧!“爱”?对她而言,这是一个何等遥远的字眼,聿亘怎么可能会对她说出这个字?可是,她真的听到了…

 “楚畹?怎么了?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?”他突然觉得怀中人好似僵硬掉了一般,没有丝毫反应,连忙将她推开一看,只见她一脸呆愣。

 “啊,有,听到了,听到了…”尽管经过他一番摇晃,她似乎仍在恍惚状态。

 他说的是真的吗?还是她听错了?还是他又骗她?还是…

 “听到了就好。那你原谅我了吗?”

 “原谅?原谅什么?”她自怔忡中清醒,却不明白语意何指。“我没有什么地方怪你啊!”

 回想起她留书中所言,他知道她确实没有因为受骗而恼怒他的意思。

 “既然如此,你随我回去吧。”

 “这…你不会又骗我吧?”他是真的喜欢她吗?对于他的话,她实在不得不怀疑。“你这次说的是真的吗?”她小心冀冀地问。

 看着她那充满警戒的可爱神情,他也不笑着叹息。“你还真多疑。我都实话实说了,你这么不相信我吗?”亏他难得吐真心,居然换得让人家质疑的下场。

 楚畹摇了摇头,“不是不相信你,只是…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草绳。”

 “我可没咬过你。”他很快地说。

 的确,他是骗过她三年后会娶她之事,但现在他是真心想付诸行动,倒也算不得什么欺骗了。

 “唔…好像是这样。”她想了一想,他好像真的不会骗过她,只是对她不好而已。“可是你真的要娶我吗?你不介意我的地位配不上你?”

 “当然,我从前待你不好,你都可以不放在心上,我当然也可以不去计较你的出身。何况,我喜欢的是你,你的身份地位和这件事丝毫无关。”

 她感动得泪光莹然,很快地摇摇头。“你不一定要娶我,只要你是真心喜欢我,那就够了,我是说真的。你有这份心意,即使无名无分,我也愿意跟你一辈子。”她感动万分地说。

 当初她就说过,她不是非嫁给他不可;名分地位她不当一回事,她所在意的,只是真心罢了。

 “我不会再这样委屈你。”他直视她泪光晶莹的美眼,语意真诚。“我将以行动证明,我是真的爱你。”

 幸福的气息随着春风在杏花林中连。一片粉泪纷舞的如梦好景中,他许下最美的诺言。

 在这一瞬间,她忽然觉得从前所受的折磨似乎都不算什么,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。她难以自己地伸手回抱住他,热泪盈眶。

 “可是…可是如果十一贝勒嘲笑你怎么办?”她足地沉在他宽厚结实的膛,心中却不为他担忧。“你以亲王之尊娶我这个出身低微女子,朝中王公大臣也一定会传为笑柄的。”

 聿亘愿意娶她,她真的很高兴,但她不愿意让他因她之故而受人讥嘲。

 “情之所钟,无怨无悔。”他微微一笑,丝毫不以为意。

 “谢谢…谢谢你…”

 “谢我什么呢?傻瓜!”如果要说谢,应该是他谢她才对——因为有她,他才能找到今生的挚爱。

 “谢谢你愿意爱我…还有,谢谢你特地下江南来找我。如果不是你来找我,我一辈子都无法明白你真正的心意,只能一个人永远活在痛苦中。”

 回想起当初她冒冒然地就离开王府,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愚蠢。自从聿亘开口挽留她之后,他一直待她很好,可是她竟然不能从他的行动中体会他的真心,反而因为他说给外人听的一些虚话就弃他而去,真是太不应该了。她越想越不好意思。

 听到她这么说,聿亘只是笑了一笑,笑得有点心虚。

 其实如果不是她逃回江南的话,他恐怕也不能深刻了解到自己的心思;而且就算他真的确定他爱她,他也不可能让她知道——除非像这样不得已的情况,否则他万万不会自己的心事。另外,他之所以下江南找她,也无非出自于自己的私心,实在当不得她的感谢。

 “那你可以跟我回去了吧?”他低头柔声询问。

 不管从前的种种如何,如今他只想尽快将她带回王府,让一切重新开始。

 “我…这个…”她不有些迟疑。虽然她认为当初冒然逃离王府是个错误,但是,就这么随他回去,她总觉得怪怪的。“就这样跟你回去,好吗?…好像不太妥当的样子…”

 “你还想怎么样才好?”面对她的犹疑不决,聿亘有些焦急了起来。“该不会你觉得我以前待你不好,而想先报复一番,才甘心随我回去吧?”他皱着眉头说道,完全作贼心虚的心态。

 他认真的愁苦神态令楚畹噗哧一笑。“我没有这个意思,你别担心。我只是想…我不方便就这样随你回去,因为我和你之间的事,我的家人都不清楚。…现在一时之间,我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说明…”

 刚才她没想到这一点,如今一思及,她倒不由得烦恼了起来。就这样一声不吭地随他回北京,是万万不能;但若要向家人禀明,这前因后果她又该如何说起?而一旦让爹娘得知她在北京那段受尽欺凌的苦日子,他们又会作何感想?爹一定不会允许她跟随聿亘的。

 他们楚家虽然地位低微,但不是贪慕富贵、希冀荣华之辈;聿亘王爷虽然权高势大、官显爵尊,但一旦楚云清认定他并非可托附之人,绝对不会败坏书香世的清誉和这等豪贵之人攀亲。

 聿亘是她们家的大恩人,她父兄之所以能够得救皆拜他所赐,她们全家都应该感谢他的大恩大德;不过,倘若让爹娘知道这项“救命之恩”是因何而来,她肯定爹一定会将聿亘视为“拒绝往来户”,更遑论将她许嫁给他。

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。对于她的烦恼,聿亘不释怀地笑了开来。

 “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此地?”

 经他提醒,她才想到这个问题。照理说,他下江南找她,也应该去她家找她才对,怎么会找到杭州来呢?莫非…

 “你去过我家了?”她登时恍然大悟。“这么说,所有的事你也都告诉家父了?”

 “没错。不只所有的事都说的一清二楚,我连亲事也提了。”

 “家父肯答应吗?”见到聿亘颔首,她的惊讶更甚。“怎么可能?爹怎么可能答应?”

 “起初令尊是相当不愿意,但一遇上我这种能屈能伸的恶女婿,他也无可奈何。”他微笑地说,将他当恳求许久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。

 他说得简单,可是她知道他必然费了不少功夫说动她的父亲,所以父亲才会向他透她的行踪;恐怕姐姐骗她今出来烧香之事,也是爹的意思。这些事,她真的始料未及,真的太意外了…

 “你这么费心…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…”

 “你什么都不用说,只要赶快随我回去就好。”他放开对她的拥抱,改拉住她的纤手。“走吧!”

 “可是…可是我总得跟我爹娘说一声…”

 “我们大婚之再说吧!”他迫不及待想将她带回去成亲,可她就偏爱拖拖拉拉的。“你再罗嗦,我就亲自抱你走!”他忍不住出言恫吓。

 “那我姐夫、姐姐那边…”

 聿亘大丈夫言出必行,当即二话不说地将她打横抱起,开大步而行。

 “啊!你做什么?放我下来…”

 “既然娘子喜欢我抱你,为夫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
 他的戏言引得楚畹一阵咯咯娇笑。“我很重的,你抱着我,我看你能走多远!”

 聿亘俯身在她娇如花的粉颊偷得一个香吻,笑道:“直到永远,那也不成问题。”

 “等一下你筋疲力尽的时候,我看你怎么说…”他们的笑语声越来越缥缈,终至连身影亦不复见。林中的野杏花依然盛开着。在野杏林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落中,有一个美丽的诺言,叫做“永远”…-

 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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